晨读｜谈“体谅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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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了人性的脆弱，别人陷于自毁的险境之前，拉他一把，比亡羊补牢更加优越。

一位住在美国东海岸的老太太，打电话向我诉苦。新冠疫情流行这几年，她和先生几乎没走出家门一步。日常购物，要么邻居、朋友，要么教堂的义工代劳。偶尔有访客，不敢打开家门延请入内，只隔着玻璃打个照面，聊一会。可是近来颇多困扰。家靠近闹市，一些朋友来电问候，捎带问：能不能借用洗手间？她挺为难，最后婉拒了。朋友不高兴，说，新冠病毒的变种毒性已大大减低，和流感差不多，你小心过头了。老太太对我说，我今年85岁，先生92岁，如果受感染，谁敢说不是一锤子买卖？输不起啊！何况，附近有麦当劳，洗手间不是借不到。我深表赞同。

继而想，人，包括你我，往往是无意识地教人难堪。类似的事一位朋友也遇到过，不止一次。他有一位表弟，资深建筑工，手艺了得，为人极热心。他家所有零碎的维修活，都由表弟负责。表弟千般好，只有一个毛病——吃饭。在浴室铺地板也好，在车库换水管也好，饭已做好，热气腾腾的菜摆上桌，全家老小端坐，都不举筷。主人出面，请表弟来。表弟说：“好嘞，马上来。”不料，这“马上”动不动是十分钟、二十分钟。催了几次，表弟埋头干活，说，我做完才吃。然而，主人好意思让客人吃冷菜吗？他向表弟暗示了几次。表弟讶异地回应：何必等我呢？我自有安排嘛！表弟只想到自己的方便，却没顾及，等是主人必须遵循的礼数。于他，搁下活计，吃过饭再干，与拖了又拖，效率上有多少区别呢？他没想到，此举给表哥一家制造了毫无必要的麻烦。

所谓善体人意，就是周全地设身处地。欲达此，一个要点是不强人所难。我在国内时，友人相邀，去参加为他和太太结婚二十周年而举办的宴会。请柬载明：宾客一律带上配偶，以寓“出双入对”的“意头”。我对友人说，我没问题，怕只怕被邀的并非全是佳偶。友人说，我先摸了底，感情亮红灯的不请。我无言。一句话没说出来：婚姻这双鞋子，即使里头从来没让脚舒服过，也不一定宣示于众。果然，一被邀者没领会主人的意思，独自赴宴，以“太太不喜欢热闹”敷衍。主人非要给他太太打电话，质问她为什么不履约。朋友才不好意思地承认，近来家里冷战正酣，无法拉她来。宾主都落得不愉快。我以为问题出在请柬上，对别人的私生活干预太过。

不过，以上所列多半无伤大雅。博大的体谅，乃是悲悯。一位白人朋友，在旧金山下城一个最热闹的酒吧当调酒师超过二十年。我以前在同一酒吧当小工，是他的跟班。分别十多年后，街上偶遇，他告诉我，酒吧换了老板后，他不得不走人。我问为什么？他说过不了良心这一关。原来，他值的是晚班，直到凌晨一点酒吧打烊。“有些女孩子，贪玩，受不了朋友激将，猛喝烈酒。我一看她脸色不对，就采取对策，先是劝告：当心外头有捡尸的，你是他们最理想的猎物。如果她不听，就往酒杯掺水，还是无效，就让她的朋友把她带走。如果是陌生人，我要留下电话和地址。对其他客人，我也多个心眼，问清楚他是不是自己驾车，如果是，就不让他喝醉。我这样做，新老板不高兴，说，怪不得生意最好的晚班进账不理想。我说，出了人命你心里好过吗？他耸耸肩走了。我辞工时对老板说，你要对得起你的良心。”

这就是中国老话：怜蛾不点灯。明了人性的脆弱，别人陷于自毁的险境之前，拉他一把，比亡羊补牢更加优越。（刘荒田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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